无情物后续
一隙春/别枝篇
01
禹司凤记得二人分别那日,恰是惊蛰。
万物萌发,由死反生。
这让他平白生出一种错觉来,好似这世间事循环往复,一切尚可重新开始。
02
褚璇玑予他留下零零碎碎许多东西,如一个手炉、一串剑穗、一个装着凝神草的香包......或许还曾有更多,但几乎未从他身旁取走过什么。
他细细回想,那许多年里,好像也只有那么一样。
那是一个传音铃,是当初他们一起除庬龙的时候,褚璇玑从他那里要走的。
因为若玉给了小银花一个,她便也想要一个。
但他们却并没有机会真正用过。
她得了此物后,视若珍宝,日日带在身上,一遇闲暇独处时,便会试着与他说话。
那个时候他害怕曝露身份,也害怕与她牵扯太深,因此从来只是默默听着,并不应答。
久而久之,她便以为这东西是坏了,再没有对它说过话。
禹司凤也未曾想到,等他戴上面具,星夜兼程赶往少阳时,会再度听见她的声音。
03
他首先听见的,是一声叹息:声音小小的,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。
“有点......冷。”她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也没有人和我说话。”
她说着似乎凑得近了些,声音也清晰起来。
“那我就和你说说话吧。”
“虽然也没有人能听见。”
“爹爹这次好像真的很生气,玲珑哭了两日,他都不肯放我出去。”
“她哭得太伤心了,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,其实.......其实也没什么关系。我在这里除了觉得有点无聊,其他都挺好。“
“就是有时候会忽然觉得头有些晕。”
”每日都有人来给我送吃的,昨天我吃了炊饼,味道真的很好。”
她絮絮叨叨地说着,大多是些无意义的琐事。
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的样子,大约是蜷成小小的一团,抱着膝盖,将铃铛放在手里,掂弄把玩着,因此那声音忽远忽近,缥缈无定,一句句轻飘飘力如搔痒,但落到他心上,每一句都犹如重锤。
他从前是不愿答一句。
如今却是不敢答一句。
04
褚璇玑也并不总对着传音铃讲话。
秘境极寒,大部分时间她都只能假寐,醒过来也是偶尔才会翻出传音铃,讲上那么一两句。
有一回她祭出传音铃后,玲珑偷摸着进来找她。
禹司凤便无意在这头,听见了姊妹俩的私密话。
一开始话题也很平常,玲珑将妹妹从上到下检验了个遍,翻出来褥子、毡子、大氅及各类吃食,各自细细交代好,接着她叹口气,说道:“你也太傻了。”
璇玑不明所以:“什么傻?”
玲珑道:“那个禹司凤,和你到底怎么回事?”
禹司凤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吊了起来,那边璇玑支支吾吾先是不讲话,过了很久,才极小声地道:“其实也没有什么,我已经......已经给他道过歉了。”
“你还道歉?”玲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气笑了,“那你说说,你怎么道的歉?”
璇玑道:“我......我忘记了。哎呀,玲珑你问这许多做什么?”
玲珑道:“做什么?还不是怕你上了人家的当?那我再问你,他许了你什么没有?你做什么为他这样拼命?”
璇玑懵懵懂懂地道:“他没有许过我什么,他好像也不太喜欢我跟着他。”
玲珑一听,怒气也上来了,”啪”的一声,约莫是将什么东西拍翻了,道:“他还嫌弃你?”
璇玑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,什么样的叫做嫌弃?”
玲珑问:“你们在一起的时候,他会不会主动来找你说话?”
璇玑想了想,答道:“司凤好像不太喜欢说话。”
玲珑道:“那他会不会同主动找别人讲话呢?”
璇玑道:“嗯,他会和若玉讲话,也会去和小银花讲话。”
玲珑问:“遇到危险的时候,他会不会先救你?”
璇玑道:“那通常是先救别人,我比较厉害嘛......”
玲珑又道:“他送过你什么礼物么?”
璇玑:“好像......也没有吧。”
玲珑道:“你送过他什么?”
璇玑道:“嗯,那就很多,有吃的,有好玩的。”
玲珑道:“他收到礼物的时候,是什么反应呢?”
璇玑不说话了。
又隔了一会儿,她才轻声道:“玲珑,我好像明白啦。”
玲珑问:“好叭,你明白什么了?”
璇玑轻轻道:“其实司凤很讨厌我,是不是?”
玲珑叹了口气:“你若早些明白,那就好了。”
璇玑问:“那......那如果以后再见到司凤,我应该怎么办才好?玲珑,我现在有了感觉,我.......我一点也不想被人讨厌。”
玲珑道:‘’你可以离他远一些,尽量不要碰到他。”
璇玑道:“ 这个很容易呀,我看见他,就站得远一些。”
玲珑道:‘’要是可以不打招呼不讲话,那就更好啦。”
璇玑道:“ 这个......嗯,也不难。”
玲珑道:“他要是自己跑来和你讲话,你怎么办?”
璇玑老老实实地道:“不会呀,司凤怎么可能会主动来找我讲话?”
孩子太傻,玲珑彻底没了脾气,又亲了会儿抱了会儿安抚了会儿,便回去了,说下次再来看她。
那是一个星夜,后半夜寂静无声。
玲珑走后璇玑再也没有说话,禹司凤只能听见她起伏的呼吸声。
她轻轻哼着一首歌,不成调子,也听不出是高兴,还是难过。
05
这样隐秘的窥探,却并没有能持续太久。
几日后,传音铃里又传来第三人的声音,是个年轻男子,语声温润中正,与璇玑显然相熟。
他轻轻叫道:“璇玑?”
璇玑也显得十分高兴:“师兄,什么这么香?”
那男子笑道:“有糍粑和果子酒,你吃不吃?”
璇玑“呀”了一声,似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,道:“师兄,你可真是个活菩萨!”
男子失笑。
过了一会儿,他忽而问:“这是什么?”
禹司凤的心头跳了一跳。
璇玑嘴里大约是有东西,含含糊糊地道:“是个传音铃,不过......坏了很久啦......”
那男子“哦”了一声,似乎走进端详了一会儿,道:‘’谁说它坏了?”
“没有坏吗?”璇玑疑惑,“可是我用它传音,从没有得到过回答呀。”
那男子道:“是谁给你的?”
璇玑犹豫了一会儿,轻声道:“是......一个从前的朋友。”
男子道:“你这朋友,以后还是不要交往了罢。”
璇玑道:“师兄为什么这样说?”
男子淡淡道:“传音玲十分完好,甚至现在,亦在运作。那铃铛的另一个主人,怕也半点也未将你当做朋友,明明能够听见,却毫无回应,白白戏耍了你这么久。这样的人,又何必再深交?”
璇玑似乎愣住了。
过了很久,她才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06
禹司凤最后听见传音铃发出声音,是翌日清晨。
她的声音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,依旧是软软的、柔柔的。
“司凤。”
“昊辰师兄说,其实你是能听见的,我便当你......都能听见吧。”
“传音铃是很贵重的东西,我......我以前也不知道,又以为它坏了,才一直没有还给你。”
“我......我守在禁地里,也出不来。”
“今日,我会让师兄,把它埋在少阳后山那棵最大的桃树下。”
“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棵。”
“你如果还想收回去,就......就去那里找吧。”
07
那日她也不曾说再见。
但禹司凤就是知道,这便是再见的意思。
明月别枝,原来皆已是往事了。
【FIN】